博物东坡·竹木丨“植”此青绿见精神

　　刘亮 斯佳颖

　　作为宋代文化的代表人物，与前人相比，苏轼表现出了更加宽广的审美视野。他在《超然台记》中说：“凡物皆有可观。苟有可观，皆有可乐，非必怪奇伟丽者也。哺糟啜醨，皆可以醉；果蔬草木，皆可以饱。推此类也，吾安往而不乐？”他在这里所说的“饱”，并不局限于生理饮食上的“饱”，更多意味着精神心理方面的满足。的确，草木在东坡的人生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，东坡与树之间的故事尤其值得我们关注。

　　眉山：手植青松三万栽

　　东坡在四川眉山长大，并和这里的松树结下了不解之缘。据东坡自己所说，他年轻时曾在眉山老翁山下大量种植松树。宋哲宗元祐元年（1086年），东坡回京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，恰逢他的朋友贾讷要去眉州任职，东坡便写了一首《送贾讷倅眉》相赠：“老翁山下玉渊回，手植青松三万栽。父老得书知我在，小轩临水为君开。试看一一龙蛇活，更听萧萧风雨哀。便与甘棠同不剪，苍髯白甲待归来。”从这首诗的内容可知，东坡曾在老翁山下“手植青松三万栽”。尽管“三万”可能是诗人惯用的夸张手法，但东坡曾在眉山大量种植松树这一点，是可以确定的。

东坡观松。手绘/陈海冰

　　至于东坡为何要在老翁山下广种松树，则与此地是其父母和结发妻子王弗的安葬地有关。宋仁宗嘉祐二年（1057年），东坡与弟弟苏辙同登进士第，名震京师。可正当兄弟二人准备在仕途上大展身手时，他们的母亲程夫人不幸在家乡病故，只得回乡守制。宋英宗治平二年（1065年）、治平三年（1066年），东坡的发妻王弗和父亲苏洵又相继病亡，东坡只得再次回到眉山给他们料理丧事。根据东坡自注《送贾讷倅眉》诗所说：“先君葬于蟇颐山之东二十余里，地名老翁泉。”又据宋王宗稷《东坡先生年谱》，治平四年（1067年），“先生年三十二，居忧在蜀。八月壬辰，葬老苏公于眉州蟇颐山之东二十余里，地名老翁泉。按本集《送贾讷倅眉诗》云：‘老翁山下玉渊回，手植青松三万栽。’即其地矣。”根据古人的习俗，东坡的母亲程夫人和发妻王弗应该也安葬于此。

　　东坡之所以将苏洵葬在老翁泉附近，很有可能是遵照了父亲的遗愿。据《大明一统志》“老翁泉”条记载：“在蟇颐山东二十里。其山高大，分两股泉出两山之间。北附右股之下，畜而为井，可日饮百家。宋苏洵《嘉祐集》：‘十数年前月夜，尝有一老翁，苍颜白发，偃息泉上，就之则隐而入于泉弗见。洵甃以石建亭覆之。有铭云……。’”原来，多年前苏洵曾见一老翁隐入泉中，于是用石头在泉水处建了一座亭子，并写了一篇铭文。苏轼在此处种植“三万栽”松树，显然是为寄托他对父亲的思念之情。

　　老翁山下的松树还见证了东坡对王弗坚贞不渝的爱情。他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悼亡词《江城子》（十年生死两茫茫），词的结尾处是“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”。这里的“松冈”，应该指的就是老翁泉一带。

　　凤翔：种树穿池亦漫忙

　　在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区，流传着“凤翔三绝”的说法：东湖柳、柳林酒、姑娘手。“柳林酒”就是著名的西凤酒，“姑娘手”是指剪纸、泥塑、草编等民间工艺美术。而剩下的一绝“东湖柳”，传说与东坡有关。

柳树。资料图

　　宋仁宗嘉祐六年（1061年），苏轼参加了“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”考试，入选第三等。制科考试与常科不同，一般是由皇帝临时下诏设置，用于选拔特殊人才。宋代制科考试入选者分为五等，由于一、二等为虚设，实际上第三等就是最高等级。考试后，苏轼被授大理评事、签书凤翔府判官。凤翔，即今天的陕西宝鸡。签书判官简称“签判”，指宋代由京官充任州府的判官，负责处理文书事务。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的小官，但这是东坡一生仕途的正式起点。

　　当年十二月十四日，东坡到凤翔府签判任。随即至孔庙，过府厅，游开元寺、天柱寺，泛舟东湖，作组诗《凤翔八观》。第二年正月，东坡修建了一个小花园，并作《新葺小园》一首：“三年辄去岂无乡，种树穿池亦漫忙。暂赏不须心汲汲，再来惟恐鬓苍苍。应成庾信吟枯柳，谁记山公醉夕阳。去后莫忧人剪伐，西邻幸许庇甘棠。”在这首诗中，东坡记述了自己“种树穿池”的场景。至于所种何树，从“应成庾信吟枯柳”一句来看，应该包括了柳树。这是东坡本人记录的他和凤翔柳树之间的故事。

　　如今在凤翔东湖边，有一棵粗大的柳树，倾向湖面。树下有一块石碑，上书“东坡植柳处”。当地又有东坡在凤翔做官期间引凤凰泉水入古饮凤池，种莲植柳，并给东湖改名的传说。然而，东坡初至凤翔即作《凤翔八观·东湖》诗，并自注“此古饮凤池也”，可见“东湖”一名古已有之，并非东坡所改。且《东湖》诗中说的是“至今多梧桐”，与柳树无关。东坡在凤翔创作的其他诗文也未提及东湖栽柳一事。那么，东湖柳是如何与东坡发生关联的呢？柳者，留也。笔者认为多半是因为后世的凤翔人民想念东坡，才将东坡说成了东湖的命名者、东湖柳的栽种者。青青的凤翔柳，寄托了凤翔人民对东坡的景仰与怀念。

　　黄州：东原莳枣栗

　　熙宁年间，宋神宗任用王安石进行变法，试图改变北宋王朝积贫积弱的局面。但在新法推行过程中，因用人不当等，出现了诸多弊端。苏轼出于文人士大夫的责任感，对此“不敢默视”，“缘诗人之义，托事以讽”（苏辙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）。元丰二年（1079年），御史何正臣、李定、舒亶等人搜集苏轼的诗文，断章取义，弹劾他“包藏祸心，怨望其上，讪渎谩骂，而无复人臣之节”（《监察御史里行舒亶札子》），将时任湖州太守的苏轼抓捕送进御史台的监狱，史称“乌台诗案”。李定等人本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，多亏曹太后等人全力援救，苏轼才免于一死。当年十二月，苏轼被贬为“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”。被贬黄州是苏轼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打击，但黄州时期也是其思想走向成熟、文艺创作迈向高峰的重要阶段，著名的“二赋一词”就作于黄州。

　　苏轼到黄州后，先寓居在临皋亭内，后“就东坡筑雪堂，自号东坡居士”（《东坡全集·东坡先生年谱》），“东坡居士”之号由此得来。东坡一家人在黄州的生活条件较为艰苦，有时连粮食都不够吃。为了解决生计问题，一家人除了开荒种地，还在雪堂东边栽种了枣树、栗树等树木，打算采摘果实充饥。东坡自己写下的《东坡八首》其二就记录了这样的场景：“荒田虽浪莽，高庳各有适。下隰种秔稌，东原莳枣栗。”莳，就是移植、栽种的意思。《东坡全集·东坡先生年谱》依据《东坡图》考证雪堂之景：“堂之前则有细柳，前有浚井，西有微泉。堂之下则有大冶长老桃花茶，巢元修菜，何氏丛橘，种秔稌，莳枣栗。”在黄州的日子里，这些枣树、栗树陪伴东坡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。

　　惠州儋州：远谪天南见奇树

　　宋哲宗元祐八年（1093年），支持保守派的高太后去世，新党再度执政。由于东坡一直被视为旧党的一员，绍圣元年（1094年）六月，他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，紧接着被贬至惠阳（今广东省惠州市）。惠州地处岭南，气候、风物皆与中原大不相同。在那里，东坡见到了岭南特有的槟榔树。他在《食槟榔》一诗中写道：“月照无枝林，夜栋立万础。眇眇云间扇，荫此九月暑。上有垂房子，下绕绛刺御。风欺紫凤卵，雨暗苍龙乳。裂包一堕地，还以皮自煮。北客初未谙，劝食俗难阻。中虚畏泄气，始嚼或半吐。吸津得微甘，著齿随亦苦。面目太严冷，滋味绝媚妩。诛彭勋可策，推毂勇宜贾。瘴风作坚顽，导利时有补。药储固可尔，果录讵用许。先生失膏粱，便腹委败鼓。日啖过一粒，肠胃为所侮。”该诗不仅描写了月光下槟榔树干、树枝、果实独特的形貌，还高度评价了槟榔果实的口感和药用价值。

　　绍圣四年（1097年），已经61岁的苏轼又被政敌排挤打击，贬至海南儋州。当时的儋州食物、药品短缺，苏轼和儿子苏过甚至连居住的房子都没有。幸好，海南的桄榔林充当了他们的临时住所。据东坡在《桄榔庵铭并叙》中所说：“东坡居士谪于儋耳，无地可居。偃息于桄榔林中，摘叶书铭，以记其处。”后来，在当地父老乡亲的帮助下，父子二人在桄榔林下建起了桄榔庵，这才解决了“居无室”的问题。

　　在海南期间，东坡多次在诗中写到桄榔。比如，《寄虎儿》：“独倚桄榔树，闲挑荜拨根。谋生看拙否，送老此蛮村。”《上元夜》：“今年江海上，云房寄山僧。亦复举膏火，松间见层层。散策桄榔林，林疏月鬅鬙。使君置酒罢，箫鼓转松陵。”可见东坡对桄榔树的特殊情感。

　　墨竹枯木画中客

　　刘亮 斯佳颖

　　苏轼不仅诗文成就斐然，在绘画方面也颇有建树。他认为，绘画最重要的是得其精神，而非形似。“论画以形似，见与儿童邻。赋诗必此诗，定非知诗人。诗画本一律，天工与清新。”（《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》）他明确提出了“士人画”的概念，为后世“文人画”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。在题材选择方面，东坡多画墨竹，并辅以枯木怪石。东坡传世画作仅有3幅，分别是《苏轼枯木竹石、文同墨竹合卷》《潇湘竹石图》《枯木怪石图》（《木石图》）。

苏轼《枯木怪石图》局部。资料图

　　东坡画竹，得湖州文同（字与可）真传，贵在得竹之精神，他提出了“胸有成竹”之说：“竹之始生，一寸之萌耳，而节叶具焉。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，生而有之也。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，叶叶而累之，岂复有竹乎？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，执笔熟视，乃见其所欲画者，急起从之，振笔直遂，以追其所见，如兔起鹘落，少纵则逝矣。”（《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》）东坡画竹子，往往自下而上一笔而成。明代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著录《东坡墨竹图》一幅：“文忠云‘竹何尝节节而生’，故其墨竹自下一笔而上，然后点缀而成节，自为得造化生意。”今观《潇湘竹石图》中的竹子，正是由下往上一笔画成。东坡的得意弟子黄庭坚写过一首《题子瞻墨竹》：“眼入毫端写竹真，枝掀叶举是精神。因知幻物出无象，问取人间老斲轮。”可谓知己之言。宋陈骙《南宋馆阁续录》著录“东坡墨竹屏一”：“东坡画墨竹于壁间，后有取为屏者。嘉定元年，朝廷付下藏于群玉堂西偏。”可见后人之重视。

　　除了擅画墨竹，东坡画的枯木也是一绝。《枯木怪石图》中的一株枯木，枝干盘曲偃卧，没有树叶，笔墨疏放简淡，给人一种拙顽枯傲、老劲雄放之感，蕴含了东坡历经沧桑却依然傲兀旷达的人格。宋僧道潜《同赵伯充防御观东坡所画枯木》其二云：“萧然素壁倚枯枝，行路惊嗟况所思。惆怅骑鲸天上去，却来人世恐无期。”（《参寥子集》）宋孙觌又有《题莫寿朋内翰所藏东坡画枯木》《书章邦基藏东坡画枯木》等诗文。不知我们今天看到的《枯木怪石图》是否就在其中。

2024年12月9日海南日报B04/B13版版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