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育周刊 | 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
■ 阮忠
元丰七年(1084)四月,苏轼在黄州得到诏命,量移汝州,仍任团练副使。虽然与在黄州任团练副使一样,他仍然不得签署公事,但离开待了四年多的黄州,是新生活的第一步。果然元丰八年(1085)六月,他的命运发生转折,恢复了朝奉郎职位,九月升任尚书礼部郎中。不过,这是后话。
苏轼行书《新岁展庆帖》(故宫博物院藏)。资料图
苏轼未到汝州就写了《谢量移汝州表》,在谢表中说自己在黄州憔悴得没了人样,疾病连年,人皆相传已死。这事他还在《书谤》里说曾巩死在临川时,江湖传言他同一天也死在了黄州。“惹事”的正是下面这首词《临江仙·夜饮东坡醒复醉》:
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鸣。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
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夜阑风静縠纹平。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南宋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记载:苏轼在黄州时,一天与数客饮于江上,夜晚回来见江水连天、风露浩然,兴起作了这首词,与客人高歌数阕而去。第二天,这首词传开了,“夜阑风静縠纹平。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被讹传为苏轼挂冠服于江边,划船长啸而去。于是,有人误以为苏轼投江,有人以为苏轼远走。黄州太守徐君猷本是苏轼的好友,这时又惊又怕,既担心苏轼死了,又害怕受监管的苏轼逃走了。深感责任重大的他,急忙驾车到苏轼家中探望,却发现苏轼正在家里熟睡,鼻鼾正响,徐君猷一场虚惊。
这首词提到的“东坡”,即黄州城东的坡地。苏轼到黄州后,初以积蓄度日,每月拿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,限定每天一份,少则不补,有多余的就存起来作待客之用。即使这样,日子也难以为继,因此他想到躬耕,以维持长久的生活来源。他在《东坡八首》序里记叙了这件事。苏轼说,我到黄州的第二年,生活一天天困难匮乏。老友马正卿可怜我缺少食物,为我在黄州府要了城东的老营地数十亩。这块地荒凉太久,满是荆棘、瓦砾,又逢大旱,垦辟辛劳,筋力殆尽。于是,他放下农具发出叹息,写下这一组诗,自怜自愍。苏轼这八首诗与序相应,也说了当时的情形,记叙他在东坡躬耕的岁月。
苏轼于元丰三年(1080)二月到黄州,他到黄州的第二年,即元丰四年(1081)。年过四旬的他还在东坡建了“雪堂”,自号“东坡居士”。从此,士大夫苏轼成为居士苏轼,意味着他人生态度的改变,淡化了内心对仕途的追求。两年后,他填了这首《临江仙·夜饮东坡醒复醉》,说自己“夜饮东坡醒复醉”,这“醒复醉”的生活日复一日,也是他在东坡上清除瓦砾、自种桑麻的日复一日。这天归来“仿佛三更”,家童熟睡,鼾声如雷。敲门不应,他并没有猛敲或暴跳如雷,而是平和地说了一句“倚杖听江声”。他建的雪堂就在江畔,“倚杖听江声”这个看似自然的行为却有很深的内涵。
这“江声”是苏轼词句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”(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)中的浪涛声,江水哗哗地流淌,也是时间哗哗地流淌,流走了千古风流人物,苏轼也已青春不再。“长恨此身非我有”化用了庄子《知北游》的“汝生非汝有也”,也是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说的为“五斗米折腰”所致。贬在黄州的苏轼,谪籍在身,人身不自由,世事“营营”的百般纷扰每天都困扰着他。然而,就在“夜阑风静縠纹平”的那一刻,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,他忽然想走出红尘,摆脱眼下的辛劳,轻松地说了一句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。这既有孔子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之意,又有苏轼此前在密州《超然台记》里说的“无所往而不乐者,盖游于物之外也”之意。
苏轼这样说了,但并没有真的践行,还是安心于黄州的生活。词中的梦想,回到现实也许仍然是“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”。